第179章 影射尘寰

上京这几日的热闹，竟是浸在茶烟缭绕与锣鼓喧天里的。

北风卷着残叶掠过街巷，各处戏园茶舍的檐角下挂着的灯笼被北风刮得猎猎作响，红绸穗子翻飞如蝶。

可园子里却是另一番光景，里头如烘炉般暖和，融融的热气裹着茶味、瓜子香混在一处，比年下还要热闹几分。

茶桌旁的说书人唾沫星子溅得像雨点儿，正讲得眉飞色舞，兴起时还要拍案击节；便是街角卖糖人的小贩，手里转着竹签糖稀，嘴里也能哼两句新编的戏文，那调门儿虽不怎么准，却也有模有样。

戏园的彩楼前，挂着新绘的戏报墨迹未干，红底金字写着 “新妃拜寿” 四个大字格外扎眼，笔力遒劲，瞧着便惹眼。茶舍的青布幌子被风扯得直挺挺的哗啦啦作响，绳儿都似要断了。

最是红火的庆和楼里，戏刚开锣，台下早已是座无虚席，连廊下都站满了踮脚张望的看客。

茶博士们脚步轻快得像是踩了风火轮一样，提着锃亮的铜壶穿梭其间，弯得像月牙的壶嘴儿一斜，琥珀色的茶水便稳稳落进茶盏。

刚给前排茶客续上，就听锣鼓声 “咚锵” 一响，震得人耳鼓发麻。扮相俊美的小生踩着碎步上台，水袖轻扬，引得台下一阵低低的喝彩。

戏台正中，一位穿大红描金绣鸳鸯纹戏服的小生，正被扮作妈妈的老旦引着，脚步踉跄地在台口转了三圈。

他头上的金冠歪了半分，冠上的明珠颤巍巍的似坠非坠，鬓边的珠花沾了点戏粉，眼尾描着淡淡的胭脂，晕开一抹春色，瞧着既有男子的清俊，又带了几分新妇的羞怯，眼波流转里竟似有泪光，真真儿是个妙人儿。

那扮作周妈妈的旦角正用帕子掩着嘴，伸手推着他的后背往台中央去，指尖几乎要戳进他脊梁骨里，嘴角却撇着带了几分促狭。

这小生扮演的是谁，戏文里没明说，台下众人却都心照不宣 —— 正是如今上京传得沸沸扬扬的男王妃。

台下立刻爆发出哄笑，谁都认得出，这演的是贺景春去威平王府请安的事。

有那认得真的，此刻拍着桌子喊：

“是荣康王妃！这扮相活脱儿就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他今日是来拜见夫君的母亲，自古新妇给婆婆敬茶是规矩，可换了个男子来敬茶，这倒让众人止不住的在台下欢呼，茶碗盖子都被震得叮当响，这可是新鲜热乎的很哪。

小生在那虚拟的柴门前转了三圈，水袖一甩，露出皓白的手腕，开口便是段哀婉的二黄，那声音初时低回渐渐扬起，唱腔缓缓漫开来，声音婉转如莺啼：

“今朝欲去拜阿婆，

奈我本是丈夫身。

心事重重难自解，

踌躇未敢入柴门。”

那唱腔里的犹豫颤得像暮秋里的芦苇，又似雨打芭蕉，被风一吹，便要折了去。台下瞬间静了，连嗑瓜子的 “咔嚓” 声都停了，只余那婉转的唱腔在戏园里荡来荡去。

忽有个粗嗓子的汉子在后排喊：

“快进去啊！看那老婆子怎么刁难你！”

“进来！”

扮作婆婆的老旦在太师椅上坐定，声音透着一股子威严，眼角的皱纹都绷得紧紧的。

竹板声 “嗒嗒” 轻敲，像敲在人心尖上。小生一步三挪地往里走，刚要屈膝行礼，扮周妈妈的旦角突然抬脚，狠狠踹在他膝弯，那动作又快又狠，鞋尖几乎要嵌进戏服里，带着十足的恶意。

“哎哟——”

小生踉跄着跪倒在地，水袖甩出半尺远，戏服的下摆扫过台面，带起一阵浮尘。

他蹙着眉，眼尾的胭脂似被泪水晕开，咬着唇似要哭出来，却又强忍着，只睫毛上挂了点水汽。

那妈妈叉着腰，用帕子捂着嘴 “哼” 了一声，趾高气昂地立在一旁，眼角的皱纹里全是轻蔑，声音尖得像刮玻璃：

“夫人，这便是新 —— 妇 ——”

尾音拖得又长又尖，像在啐什么脏东西，还故意把 “妇” 字咬得格外重，帕子一甩，差点甩到小生脸上。

台下已经有好事者戚声一片了：

“好！”

台下已经有好事者齐声叫好，却更多是倒吸冷气的。

那小生战战兢兢的，头垂得快抵到胸口，只含糊行了礼，声音细若蚊蚋，几乎听不见。

“大胆！”

另一个穿湖蓝裙的花旦猛地从椅子后跳出来，水袖指着小生怒斥，眉眼间满是戾气：

“婆母未开口，大嫂怎好先行礼？莫不是没读过书，连‘长幼尊卑’四个字都不懂？”

锣鼓 “咚” 地炸响，震得人耳朵发麻，像是平地起了个响雷，连戏台顶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扮威平王妃的老旦慢悠悠摇着团扇，扇面上的牡丹都被摇得发颤，仿佛活了过来。她终于开了口，脸上堆着笑，那笑意却半点没到眼里，话里藏着的针，比针尖还要利：

“诶 —— 你大嫂是新妇，且又是男子，自然是不懂规矩做派的。”

她顿了顿，团扇往小生头上一压，扇沿几乎要碰到他的金冠，那力道虽轻，却带着十足的轻蔑：

“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仗着家里一朝出了位妃子才有些颜面，哪里顾得上规矩涵养？怕是平日里早就习惯了两头讨好的做派。”

轻飘飘一句话，就骂了三处，听得台下有人暗暗点头，有人却皱起了眉。

戏文到了高潮。

小生端着茶盏要敬茶时，那妈妈却突然手一歪，滚烫的茶水全泼在他手背上。小生手一抖，茶盏 “哐当” 落地碎成几片，茶水溅在他戏服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跪上去！”

众人看那一脸委屈的男王妃，刚要叹两句，却见那婆婆突然拍案，一句铿锵有力的话传遍满座，鬓边的珠钗都晃了晃：

“连杯茶都端不稳，留你在府里是要让外人笑我家没规矩吗？”

“嘶————”

众人都觉得痛。

小生咬着唇，迟疑着不肯动，那唇瓣都咬得发白了。扮周妈妈的旦角上来就推，硬生生把他按在碎片上。

台下传来一片抽气声，仿佛那滚烫的茶水泼在了自己手上，又似那碎瓷片扎在了心头。

那假瓦片虽不锋利，可生生跪上去的架势看着也够疼的。

他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出声，眉头蹙成个川字，眼里的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顺着脸颊往下滚砸在戏服上，晕开点点湿痕。

丝竹声起，他捂着心口开唱，喉间溢出的戏腔陡然转高，带着哭音字字泣血，听得人心里发紧：

“纵是堂堂七尺躯，也知新婚当日，夫君冲撞了阿婆。

今日特地登门来，赔罪请安，侍奉高堂，和睦妯娌。

怎料受此羞辱实难堪！

满肚委屈难言诉，忍泪吞声强支撑。

唯盼阿婆消怒气，莫再寻隙责我郎。”

底下人已经是一片人声鼎沸了，有人低声骂那老旦刻薄，有人替小生叹气，乱糟糟地搅成一团。有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谴责起来，连先前叫好的也换了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