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密谋
当夜,天色深得发沉。
湟河村静得吓人,家家户户闭门锁窗,一盏灯火都没有,村中的狗都不敢叫唤,只有湟河流经发出的阵阵波涛声。
而此时的村东头,一处黄土夯成的小院中,位于后院的一间偏房内,窗户被厚厚的破棉被堵得严严实实的,一丝光亮都透不出去。
院中的大黄狗似乎察觉到周围有什么东西存在,夹着尾巴不停地在原地转圈,初冬季节,吐着舌头一直发出“哈哈”的喘气声。
屋内没有点着大灯,只在角落的一方破木桌上点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燃着豆大一般的火苗。
灯芯捻的非常小,昏暗的光线勉勉强强能够照亮桌子周围仅有巴掌大点的地方,而屋里其他地方则被映衬得更加黑暗。
屋子中除了这一方破桌子,几把烂椅子,别无他物,四周的墙壁上有露着几截枯草,显然是盖房子时用来增加黄土粘合的芦苇。
整个屋内的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子劣质旱烟叶子烧糊后的刺鼻味道,里面还混着一丝汗腥味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霉后的味道。
破木桌的两边,有个中年男人面对面坐着,如那晚斗法时候的情景一般,似乎在商量着什么事情。
左边的是湟河村的村长李富贵,五十来岁的年纪,满脸横肉,平时出去在村里人面前就挺着个肚子,说话拿腔拿调,上纲上线的,这会儿却佝偻着身子,一张肥胖的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浮肿。
他紧皱着眉头,一对招子浑浊不堪,眼白的部分布满了血丝,眼袋活脱脱像两个破口袋一样,就那么耷拉着。
胳膊肘托在桌子上,手指头因常年抽烟被熏得焦黄,此刻正夹着根快烧到屁股的旱烟卷,哆哆嗦嗦地嘬着,烟灰“扑簌簌”掉在桌面上。
右边坐着的则是老张头。
那日坟前的对决,让他心脉受损严重,此刻的他看起来比李富贵还老相,驼着背,脸上的褶子堆在一起,一时间不知是因为发愁还是年龄到了。
身上穿着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袄,袖口被磨得锃光瓦亮。
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用一根脏的不成样子的带子悬吊在脖子上,绷带下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
右手紧紧捏着一个带有豁口的搪瓷碗,碗里是当地有名的地瓜烧,刚烫好的烧酒还冒着热气,不过老张头并没有喝,而是死死攥着酒碗,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李富贵吧嗒烟嘴的声响和老张头吃痛发出类似拉动破风箱的喘息声。
“咳咳咳……”李富贵突然被旱烟呛了一口,猛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喘匀气,沙哑的声音响起,“张……张老哥……那……那茅山来的道士……他娘的……是不是要动手了?”
老张头没有吭声,一双忧郁的老眼死死盯着碗里浑浊的烧酒,一动不动,偶尔眉头皱一下,但随即又恢复正常。
李富贵见他没一点反应,心里不由更加慌乱,探着身往前凑了凑,油灯微弱的光把他脸上因惊恐而堆积起来的肉褶子照得更加肥厚。
“今天俺听说那道士好像给李木匠招魂,但不知道中途被什么东西打断了,那道士貌似还受了很重的伤。”
“哦?有这种事?”老张头眉毛向上一挑,他对于此事也是一无所知,此刻眼神中充满了疑惑,“她的道行不低啊,怎么会……”
李富贵上半身再往前蹭了蹭,几乎快要贴上老张头的脸了,“今天下午回来的时候,碰到了王寡妇那个碎嘴婆娘,她和俺说的。”
“王寡妇?村里不是明令禁止不允许她们私自外出嘛,尤其上周那天夜里的事情后,她怎么还能走出家门。”老张头的脸上顿时有些不悦,语气冷冰冰的。
“还不是老孙头那个老不死的……那日有福家倒塌了,而有福也昏死过去了,这个老东西去找人把有福和那臭道士一起抬回了自己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那日的人里就有王寡妇的儿子。”
老张头沉思片刻,两道剑眉挤在一起,半晌后才说道:“老孙头大可不必理会,也是那道士命不该绝,不过,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应该很难再掀起什么波澜了,姑且放她一马,别坏事就好。”
“俺就是要说这个……”李富贵左右四周看了一圈,这才小声凑在老张头面前说道,“臭道士七天前都快死了,不知从哪儿又来了一个,据说是天师府的弟子什么的,给她救了过来,而且王寡妇这几日一直在送饭,她和我说已经好的快差不多了。”
听到李富贵的这番话,老张头端着酒碗的手猛地抖了一下,碗中斟满的酒兀地一下撒了出来,他干裂泛白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喉咙里像是被浓痰堵住了一般,发出“嗬嗬”的声响。
“受这么重的伤,她竟然没事?她怎么能没事呢?怎么会……富贵,你确定王寡妇说得是真的,没有骗你?”
老张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不相信有人能在那样的雷击之下,遭受重创,经脉全部受损,五脏六腑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创伤,出现这样的情况还能完好无损的活着。
李富贵猛地一拍大腿,烟灰掉落在裤子上也顾不得,脸上难掩紧张的神色,“千真万确,你想……既然那个臭道士能替李木匠招魂,说明肯定是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老张头忍不住轻轻点点头,但没有说什么,虽然知道今天白天的时候青莲给李木匠进行了招魂仪式,但他还是不相信这么短的时间内,青莲能够恢复如初。
“而且,王寡妇还和俺说了一件事……”李富贵的嗓音有些干涩,脸颊上的肌肉止不住地抖动,“那个臭道士还和天师府那个小子说到了有福家婆娘的坟……”
“什……什么?”老张头一听这话,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吊着的手臂也跟着晃,牵动伤口的刹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这件事,那个臭道士也说了?”
“可不是咋的。”李富贵手指间的旱烟卷都快烧完了,但他愣是没有一点感觉,自顾自地说着。
“那小道士还问‘养怨局’的具体经过,那臭道士就原模原样告诉了他,说王秀云是横死之人,被埋在了凶地,再用柳木打造棺材……说什么能聚拢阴气怨气之类的话,她也不识几个字,完整的就没有记下来,只和俺说了这些。”
老张头额头上瞬间冷汗直流,他那只完好的手把酒碗攥得更紧了,碗沿几乎要嵌进他的手掌里。
“五年了……一眨眼五年了……”他喃喃重复着,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恐惧,一种由心底升起的巨大恐惧,“那东西就快出来了,要不是那日臭道士强行干涉,引来了天雷,五天前那玩意就该破土了……”
李富贵见他怕成这样,自己的心里也不由得跟着一颤,烟也顾不得抽了,扔在地上用脚踩灭,压低了嗓子,说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张老哥,你……你得拿个主意啊……当年……当年那事儿……可是你……你一手操办的……还有……还有‘那个人’……咱们……咱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是让那道士真的破了局,把王秀云挖出来……除掉,‘那个人’不会放过我们的。”
李富贵越说越激动,一张大脸上肥肉不住地抖动,“更别提……还有河里那位,一旦惊动了,咱们都得死,死得比王秀云还要惨。”
提到“当年那事儿”和“那个人”,老张头猛地抬起头,眼中的恐惧更加厉害了几分,“死?你以为现在咱们就能活?啊?”
他猛地一拍桌子,身子朝前探了探,油灯的光亮打在他苍老的脸上,狰狞得让人有些害怕,“李富贵……你个狗娘养的现在知道怕了?当年你贪‘那个人’给的‘平安富贵’钱的时候,你咋不怕?你收那些金子的时候,手咋不抖?”
李富贵被他一声怒吼吓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老张头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扯动伤口疼得直龇牙咧嘴,但眼中却显露出一股疯狂,“李有福的婆娘……哼……要怪就怪她自己命不好……谁让她男人李有福手艺好,挡了‘先生’的财路,谁让她那天要去河边洗衣服,‘先生’要她死,她……就必须死!”
他大口喘着粗气,越说越激动,脸红脖子粗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病态的回忆,像是做下了什么样得意的杰作一般。
“你们都知道是‘水鬼’拉人,放他娘的狗屁,那还不是因为老子用了‘先生’给的‘迷魂引’,撒在乱石滩上,那东西沾水就化,无色无味,只需要吸进去一点就头晕眼花,当时她脚下一滑……可不就是‘水鬼’拉下去了?”
李富贵听着老张头一点点讲述五年前王秀云落水的事情,不由得瞪大了双眼,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落水的事件竟然不是“水鬼”而是人为。
“还有埋她的那口棺材……”老张头的声音压得更低,但李富贵从他的声音中感受到了一股阴森邪气,“用的是柳木,最招阴的木头,那是老子亲自去后山老坟圈子边上砍的,百年老柳树芯做的,够对得起她了。”
说着,老张头似乎还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善事,直听得李富贵浑身发抖,“对,还有那七根钉子……嘿嘿……”
“不……不就是用的铁钉吗?”李富贵颤颤巍巍打着哆嗦说道。
老张头摇了摇头,伸出右手食指在眼跟前一直摇晃,“你们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那可不是普通的铁钉,那是‘先生’用阴阳水淬炼过的,又在村南的乱葬岗挑了几座孤坟,埋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形成的的‘锁魂钉’。”
“啊!”李富贵彻底傻眼了,他虽然也是当年那件事的始作俑者,但万万没有想到其中会有这样的事情,也根本没有料到眼前这个老大哥手段竟然如此残忍,“那……那……你就不怕……”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老张头“哼”了一声,带着一股讥讽的语气说道:“就凭她?‘先生’说了,王秀云横死,又是死在河边,怨气最足了,这点气可不能浪费,七根,整整七根,俺封棺的七星位,死死钉下去,封她的七窍,让她死了魂魄也出不去,怨气散不掉。”
李富贵听得浑身直发冷,牙齿碰撞在一起“咯咯”作响,眼前又出现了五年前,王秀云那具被泡的肿胀发白的尸体被捞上来的时候的样子,还有那日清晨下葬时,老张头亲手钉进去的七根铁钉,当时他的笑容是那般诡异,让人现在想起来后脊梁还冒着一股股凉气。
“那……那坟地……”李富贵的声音已经抖得不成语调了。
“坟地?”老张头咧开嘴,露出满口焦黄的牙齿,笑容中透着一股冷血,“村西头那个洼地,背阴聚水的,形如卧尸,阴煞两股气息交汇,‘先生’告诉我,那是方圆百里最凶的‘养尸地’,他早就看好的地方,把王秀云这个横死之人埋进去,又用柳木棺材锁魂……那就是如同直接往油锅里泼水,彻底让‘养尸地’沸腾,所有的东西都在那片洼地里搅合,融合,发酵,五年过去了,现在那底下养出来的东西,哈哈哈哈……哈哈……”
他发出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养怨局’,养的就是这滔天的怨煞,那里现在就和炼丹炉一样,等到成了气候,方圆几十里都得变成鬼域,‘先生’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他要借这怨煞……做大事……”
他的语气越来越狂妄,眼中也愈发的疯狂起来,“至于咱们两个,就是帮‘先生’看‘炉子’的,现在‘炉子’里的火候到了,东西快成了,那个杂毛臭道士要把盖子掀了,‘先生’的大事就要毁于一旦了,你觉得,这时候咱俩什么都不做,或者说任由那个臭道士破坏这里的一切,‘先生’……会放过咱俩码?”
李富贵被老张头的这番话彻底击垮,一屁股瘫坐在破板凳上,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去了。
紧接着感觉到裤裆里传来一阵湿热,尿臊味在这个相对密闭的空间弥漫开来。
不过他现在顾不上那么多,只是一个劲地发抖,“那……那咋办呀……老哥……你……你可得给想想办法啊……俺这也不会法术,你……你本事大……你跟‘先生’学的……”
“我?”老张头冷笑一声,晃了晃吊着的胳膊,“你看我这身本事,让那臭道士弄得,更别说在‘先生’那了,在他眼里,我这点东西算个屁。”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地瓜烧,烈酒下肚烧得他喉咙火辣辣的疼,眼光中却更加凶狠了一些:“办法?办法只有一个。”
“什么?”
“不能让他俩破局,赶在臭道士动手之前,我们先……”
他往李富贵那边凑了凑,伸出右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李富贵吓得魂飞魄散:“杀……杀道士?还……还杀茅山和天师府的?那……那不就捅破天了?咱们……”
“捅破天?”老张头打断他,“不杀他们,难道等着他们破了局,把那东西弄死了,‘先生’发了火,然后把咱俩宰了,再或者说,惊动了河里的东西,把咱们整个村子都埋在水里,真到了这时候你觉得你一个人能活下去?”
“这……”
见李富贵还有些犹豫,老张头索性把话说的明了些,“你难道忘了王麻子一家是怎么没的了?到现在骨头渣子都找不到。”
提到王麻子一家,李富贵猛地打了个寒噤……那是这五年来,村里唯一敢偷偷议论王秀云死得蹊跷的人家,一家四口,在三年前某天,一夜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家里的狗都没剩下。
村里人都说是天黑走夜路撞上了不干净的东西了,但事实只有他和老张头知道,是“先生”的手笔。
巨大的恐惧瞬间笼罩在两人的心头,屋内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温度也急速的下降,两个人都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衣物。
眼下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边是立刻被‘先生’像碾死蚂蚁一样弄死,另一边则是冒险杀掉这两个碍事的道士。
貌似……这第二条路还有一线渺茫的生机,毕竟比起被那个人弄死,趁着青莲受伤,偷摸把道士杀了这个选择更有把握一些。
“可……可怎么杀?”李富贵的声音带着哭腔,“那茅山道士虽然受了伤,可……可她的的确确也是有真本事的,而另一个小道士看着年轻,但也是实打实从天师府出来的……就凭咱们两个老棺材瓤子……能行吗?”
“硬拼肯定不行,那是自寻死路。”老张头沉思片刻,再抬头时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狠毒,“既然正面不行,咱们就来阴的,我就不信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两个小娃娃还能有通天眼不行。”
“张老哥,你说吧,怎么弄!”李富贵长吁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咬着牙说道。
老张头嘿嘿一笑,“就用‘先生’给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