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浮萍
轿车穿梭在疾风骤雨之中,海湾的暴雨撕扯力度极强,恍惚间仿佛听见了晚间的天气预报:“受今年22号台风‘思嘉’影响,我市已出现暴雨,预计未来三天内有强降雨量,并伴有强雷电,请有关部门做好防范工作……”
灯光惶惶。
艾莎利尔在餐桌一角,摆放着餐盘,笑着侧头看来:“这样的天气,机场是会停运的,连运输物资的飞机都只能等雨小一点再离开。”
林间树梢交错,劈里啪啦随着风雨,拦截在前窗面上。
车内很安静,静的只有轿车轰鸣时的闷响。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几分钟后,尾随在后的警铃、闪烁的探查灯、严阵以待的保镖团,尽数化为乌有。
后车镜里隐约能看见烟雨中迷蒙的一点光亮。
庄园依然灯火通明。
“没事了。”
是应修的声音。
他从储物盒拿了东西,咀嚼声清脆、是薄荷糖,灰蓝色的眼睛自始至终盯着前方,一动不动,未曾回头,也不担心路板升起两人会不会就此丧身海湾。
“睡一会儿吧。”
余光中叶浔始终轻倚着车窗,身上的雨衣没有脱,深黑的防水布料,零星光点晃过那双乌沉的眼睛,衬得侧脸、眉梢都冷白坚硬。
“嗯。”他迟缓地闭上眼睛,心脏也沉入一片冰冷的湖海。
往事如浮光掠影,自离校那天起,一切在眼前放慢闪回,像临刑前的走马灯。
车里没开暖气,也没有联网,为了防止GPS定位,甚至车牌都没有,应修从来不受控,没人猜的透他在想什么,也没人能够影响他。
这条带走叶浔、前途未卜的雨路上,他手指敲了下方向盘,冷漠的目光扫过两侧幽幽树影,像头警戒到了极点的狼。
一路风雨飘摇,小轿车撕裂庞然大物般的阴云,渺小的像沧海中的一粒沙,直入城镇。
“……”
再睁开眼,天已经蒙蒙亮。
眼前的列车站人来人往,经年累月的雨水侵蚀了墙皮,一层雾气模糊了车窗,应修正从售票口走来,他头发被吹得黑乱,眼睛像凛冬雪原上终年不散的寒风,让叶浔想起世代居于雪域的斯拉夫人。
“哗——”
车门拉开,气流、小雨、列车站人来人往的重影,尽数映入叶浔的眼睛,应修弯腰上车,外套上有雨丝滑落,他凑过来,呼吸也是冷的、手里却拿着两张车票。
叶浔垂头看向他的手指间。
[西妮站-斯夫托尔曼站]
长达二十多个小时,从联盟南部,横跨整座大陆,到达浩瀚无边的斯夫托尔曼平原,雪域的小狼好像化作实质,歪着头,锋利深邃的眉眼压低、偏偏瞳孔明净,虹膜与瞳孔颜色由浅转深,“……哥?”
他在疑惑叶浔为什么没有接过车票。
“这么远吗?”耳边有嘈杂的叫卖声,轻飘飘的纸张捏在指尖,叶浔问。
这一路他都出奇的配合,安静的就像知道自身难保,所以短暂地交托了全部信任。
应修道:“斯夫托尔曼不属于任何势力管辖,九月份的温度在5°C上下,翻过塔拉山脉,接你的飞机等在一座小岛上。”
叶浔继续听他说。
“小岛温度低,终年气温都在零下,永久性冻土层足够干扰红外感应装置,我会送你登上飞机,”应修语气平淡,永远平铺直叙的语调在他口中,沉冷笃定地像誓言,“哥,别担心。”
似乎有些出神,手指摩梭着锋利的车票边缘,叶浔笑了下,说:“好。”
列车准时准点入站,应修从后备箱里拿出两个背包,背包鼓鼓囊囊,叶浔接过稍小的背包,跟随着他的脚步,顺畅无阻的找到自己的位置。
四人座,靠窗。
暖气盈盈吹拂,“李先生,您的背包可以放上面。”
正是乘客涌入的高峰期,西妮站是个小站,不少乘客借此机会下车抽烟或者休息,过道也开始重复播放新闻。
乘务员小姐温声喊他的名字,此行的车票上,叶浔的名字叫李文,应修的名字叫莱欧。行李刚放好,列车也启程了。
联盟共有三大铁路运营商,能抵达联盟最南最北的车次唯有西芬公司负责,天色阴灰,车厢亮着柔柔的暖光,悬挂的小电视在播放新闻,新闻里是各大州执法官追寻新联盟组织、AEO叛党的身影。
主持人道:“新联盟组织和AEO叛党带来的破坏力不可估量,好在各州积极响应联盟中心政府的决策,这将是史无前例的一次大规模‘清除行动’,联盟不会成为第二个和平演变的国家……”
女主持人严肃的声音中,列车员以及几名巡警进入车厢,依次检查车票。
气氛转而变得紧绷,其他乘客见怪不怪的拿出身份证明,驾驶证、护照或者SSN。
“请您起身。”真.枪实.弹的巡警站在第一排乘客前,面目凝肃,近一米九的个头,压迫感十足,乘客被迫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钥匙扣,确认无误后,才被允许坐下。
乌泱泱的检查队伍往后走动着。
巡警们锐利的视线扫过车厢,检查有没有异动。
“真是麻烦……”有人嘀咕,“天天检查来检查去,没见他们抓到一个嫌疑犯。”
应修从口袋里掏出两张SSN,联盟社会安全管理局颁发的、二十位数字组成的唯一身份识别号码,一人一码,不会重复,所以公信力十足。
检查很顺利地通过,几名巡警没将注意力过多的停留在两个未成年高中生的身上。
一波检查结束,乘客们陆陆续续起身接水、上厕所,车厢终于有了些人气,小孩子抓着大人的手走在过道里,眼前忽然一暗,叶浔只来得及看见应修收回手。
是应修给他戴上了一顶棒球帽。
他没有看叶浔,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飘向斜前方,那里有一对年轻情侣,男生正勾着笑、给女朋友戴棒球帽。
女生先是露出甜蜜的笑容,又不太开心的撇嘴:“我的发型都被你弄乱了。”
男生显得茫然,连忙道歉:“什么发型?天啊,宝贝,我错了,我这就去给你接水喝。”
女生这才满意的轻哼一声。
叶浔静静看着车厢外,眼前又多了两个保温杯,一白一黑,应修侧身问他,“哥,你要喝水吗?”
他声音低低地,叶浔回过神,正要说不,对上他莫名期待的目光,话到嘴边变了味道:“嗯,去吧。”
应修拿起白色保温杯,去茶水间排队。
前面便是小情侣中的男生,出于雄性某种天生的直觉,在应修过来排队时,男生下意识放下手机回过头。
看见的是一段宽阔的肩膀。
应修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头,垂眼看来时,深邃的眉弓洒下淡淡阴影,不带任何感情。男生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不自觉也挺胸抬头,心里念叨吃错药了长这么高。
茶水间有免费提供的方糖、咖啡液和茶包。
轮到男生时,想到女朋友嗜甜的小爱好,他特意挑了一包方糖丢进水杯,热水暖墩墩地化开了糖分,水面也飘起一丝涟漪。
下一秒。
男生笑容裂开,透过饮水机银色的镜面,一只修长、瘦削的大手也挑了包方糖,依然是等在身后那名混血男,灰蓝色的眼睛像冰珠子,低头漠然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莫名的凉意袭来,甚至没敢接八分满,男生匆匆拿着保温杯回了座位。
他拧开保温杯递给女朋友,絮叨着“宝贝你快趁热喝……”,余光却时刻观察左右,很快混血男也回来了,座位竟然就在他们斜后方,男生打了个哆嗦,当即在女朋友诡异的注视下,拿起小镜子——
镜子不太稳当。
先看见的是窗边一道身影,修瘦、安静,戴着棒球帽的侧颜映在车窗,欲睡不睡,是一名很文气的东方人。
混血男拧开保温杯递给他,雾气氤氲了那张侵略性极强的英俊面孔,莫名温顺,他的口型在叫‘哥’。
中午列车有自营卖的盒饭,这趟列车的速度很快,比之叶浔放假回家的列车快了大半,当然,价格也高出三分之一。
乘务员刚推着盒饭进入车厢,便听见一声大吼:“给我来一份盒饭。”
女朋友吓了一跳,推他的胳膊,“你干什么呀?”
“宝贝,”男生温柔地牵住她的手,余光却在乱瞟,“我不想你挨饿。”
果然,他刚买完盒饭,斜后方也响起一道声音,依然是那个男生,撕开盒饭包装,他递给身边的人。
那名男生似乎笑了下,靠着窗,光影也拖长、缓慢,唇边陷落的弧度柔和。
“应修。”
应修立刻抬起头,“嗯?”机警的像竖起了耳朵。
叶浔莞尔,不再说话。
等应修又一次要去给他接热水时,叶浔摘下了棒球帽,看向帽檐深处的刺绣。刺绣藏在隐蔽的角落,为防丢失、或者和他人搞混,是一个‘叶’字。
不论丛林还是都市,小狗似乎都喜欢叼着喜欢的东西回窝。
“……”
安杰利忍不了了,一点也忍不了了。
这种时刻被人抄袭、复制、粘贴的感觉,这种后背凉凉、就像没穿衣服的感觉,这种从创意到日常都被人模仿的感觉——在混血男又一次学习他给女朋友接热水后,他深吸一口气,大脑开始飞速运转。
这对兄弟来者不善。
不不不,是兄弟里的弟弟来者不善……只是简单的模仿吗?不会这么简单,接水吃饭有什么好模仿的,而且全车厢那么多人,为什么就盯着他一个。
最好的情况是闲的没事干。
最坏的情况那就多了去了……安杰利强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他决定找个没人的时间,好好跟对方谈一谈。
机会来得很快,一晃的功夫,车厢灭了灯,已经是夜晚了。
旷野之上缭绕着湿冷的雾。
忽然的颠簸让半梦半醒的思绪彻底醒来,女朋友依偎在肩头,睡得正沉,安杰利轻手轻脚挪开她,直奔茶水间。
这一路大脑思索了很多种可能。
当他气势汹汹、毅然决然走到茶水间门外,准备推门时,他听见了一阵交谈。
“我的帽子,为什么在你那里。”隔着一条缝隙,月光清浅,像一层薄纱,斜倚在窗边的身影修长,五指松松转着帽舌,他声音虽然含笑,但透出不容人沉默的质询,“应修,说话。”
……叫应修吗?
略带狐疑的目光挪到另一头,不似在他身后排队时冷漠锋利的模样,应修微微僵硬地挺直了后背,语气也局促:“对不起。”
叶浔:“还拿了什么东西。”
“……网球,”应修有问必答,眼睑低垂着:“两个。”
门后那道影子踩着飘忽的步伐离开了,似乎很是凌乱——连兄弟的东西都又拿又抢,或许是某种怪癖吧,算了,不追究了。
敏觉的感应到外人入侵,应修准备上前查看,叶浔叫住了他,他的语气开始变得沉晦,戴上了帽子,眼下最后的光芒也消失了,“我第一次被傅启泽下.药那天,梦见凯撒亲了我。”
“是。”
“然后你也亲了我。”
应修一愣,不明白叶浔要说什么,但他下意识上前一步,抓住叶浔的手腕,灰蓝色瞳孔也审视的划过叶浔的脸,“……是的。”
“应修,”叶浔似是在斟酌,缓慢的提出:“击剑馆那天,其实是我的错。”
应修彻底僵住,五指不自觉用力,直觉告诉他,叶浔可能要说出一些让他茫然、不适的话语,可他无法自我辩驳,因为叶浔自始至终在看着他,从未有过的温和。
“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情况,自顾自将你想象成不堪的人。很抱歉。”
“时间或许不多了,”叶浔笑了下,“我是说,快要到斯夫托尔曼了。直到现在,你依然认为年少时那个救了你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