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庄园

黑色轿车疾驰在市内,连绵雨幕也被劈开一条弧线。

因纽斯的雨下得很大,港口依然繁华不息,集装箱堆积成山,正有飘着滚烫灰烟的货轮进港,一群码头工人蜂拥而至,急急忙忙涌上前争得一个工作的机会。

“因纽斯的港口是国际贸易港,常年补招临时工,这些工作岗位有固定的数量限制,能被选上的都是正值壮年的中年人。”

车厢内暖气充盈,噼里啪啦的雨水敲击着车窗,能听见闷闷的声响。

后视镜里有双眼睛在看他。

开车的司机混不吝的叼着一根烟,头发绑成辫子,一只手从手腕处绑满绷带,另一只则随意转着方向盘,“喜欢看吗?可以带你走海边逛一圈。”

叶浔慢慢转过头。

他脸上毫无血色,眼瞳黑黢黢地,过于极致的颜色对比,让他看起来也格外单薄、像一条瘦长的影子——坐在副驾的保镖不适地收回视线,听他道:“……你们杀了它。”

司机语气轻快,“麻醉.弹而已。”

“麻醉.弹也可以杀.人。”

“是吗?”

叶浔依然直直盯着他,一动不动。

似乎觉得他的目光让人不适,副驾的保镖冷声开口:“我开的枪,剂量提前经过精密计算,那头豹子死不了。”

“毕竟是纪彻少爷的爱宠,要是死了,就惹大麻烦了。”司机道。

没有比这更现实的理由,终于,叶浔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他脱力一般靠向椅背,紧了紧拳头。

“坐稳了,”司机看了眼后视镜,笑道,“要上州际公路了。”

他兴致盎然,踩下油门的同时,哼着小曲打开广播,先是一阵兹拉拉的杂音,轻盈悠扬的音乐如水般划过耳边。

“……”

叶浔强迫自己不去想凯撒的现状。

他必须保证绝对的清醒,胡思乱想在目前的情景里不该出现,但眼前总是闪过那道轰然倒地、变得软绵绵的影子。

蜿蜒水流仿佛裹挟着丝丝缕缕血色。

腥味刺鼻。

……不能再想了。

他咽下喉咙里的血腥气味,因纽斯市内限速,但因为大雨,街道和路边快餐店里都没有人。

拐角处一家餐厅静谧,联合日时期的红绿彩带装饰已经取下,暖橘色的灯光晕染成雾,靠窗的圆桌没有坐人,叶浔忽然想起来,乔凡和薛从涛还在学院等他吃晚饭。

这次轮到他失约了。

因纽斯逐渐被甩在身后,变作一道残影。

前路茫茫,州际公路被滂沱大雨掩埋,天空像破了个口子,路上车辆寥寥无几,尾灯亮着黯淡的红。

叶浔去看导航页面。

仪表盘速度拔升到120km/h,副驾的保镖抓住扶手,导航页面静默无声,右上角显示独属于皇室的图腾——荆棘丛生的皇座。

是皇室。

一个意料之外、也不算出奇的结果。

作为历史悠久、掌握古老权势的家族,如果皇室想,碾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司机和保镖对待他还算客气,没有做出捆缚、轻蔑的姿态,但这并不表明这一程会顺风顺水,自诩底蕴深厚的贵族阶级,总也习惯了维持表面的矜持。

即便如此,目前也没有容他说话、提问、挣扎的余地。

叶浔缓缓闭上了眼睛,在一片湿冷稠雾般的疲倦中,养足精神。

“……”

车辆在一个半小时后进入了奥林德。

这是座拱卫围绕因纽斯而生的附属小城,城内居民以农业为主,常年为因纽斯提供新鲜绿色蔬菜和水果。

再度被惊醒,是一阵嘈杂刺耳的尖叫和哭喊。

叶浔循声看向窗外。

奥林德的天比因纽斯更黑。

大雨已经停下了。

天空飘着雨丝,城镇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红.蓝尾灯闪烁,像蓝调电影里厚重的质感,披着黑色雨衣的执法官手持电筒,光束摇晃,水流没过了鞋面,他们重重吹着口哨,对司机们做出禁止通行的手势。

“停下!全部停下!”

似乎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司机咬着烟草解渴,副驾的保镖拿起对讲机,和后面车辆简单交流。

“……刑事检查,跟紧队伍。”

“不要生事端,伯爵让我们低调为主。”

叶浔始终注视着路边一栋房屋,房屋顶端挂着“超市”的招牌,窗沿下支着糖水摊,有五颜六色的果冻和糖豆。此时门槛已经被踏破,衣着整洁的女人惶然无助的哭着,拼命抱着怀里的孩子。

也不算是孩子。

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一脸倔强,脸色涨得通红,不停扭头看着被撕扯拦截的母亲,握着拳头大吼。

“快走,带走他!”执法官挥着手臂,“你的孩子涉嫌私下接触新联盟组织——有潜在的间谍可能,我们需要带他回警署接受调查!”

“不可能的,不可能……艾文他是大学生,毕业后就一直在家帮我们做小生意,他怎么可能是间谍——”

“新联盟组织危害性您应该也清楚。据特情局调查,联盟大约有三千万名新联盟组织的潜在成员,三千万……您的孩子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绝望的哭嚎声中,女人瘫软在地,奥林德的地下水循环系统老旧,积水潭逐渐扩大,漫开的涟漪不知道是泪还是雨。

路边接连出现一群被铐住手腕的年轻人,在晃动的手电灯光、闪烁的汽车尾灯中,脚步踉跄,神情惶然。

“——嘿,先生。”

驾驶座的门被敲了敲,汽车长龙缓慢的前进着,有三名执法官举着手电筒走来,他们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灯光径直照向车内,俯着身,眼神锐利。

“请携带有效证件,下车接受检查。”

“先检查我的。”司机笑眯眯递出驾照,副驾的保镖一动不动,坐姿笔挺端正,站在他一侧的执法官警惕地眯了下眼睛,“先生,你的证件。”

保镖无动于衷。

“先生——”

逐渐有执法官不动声色靠近,将轿车团团围住,手电筒灯光贴在后车窗外,直直照向叶浔的侧脸,突然,司机身侧的执法官开口:“等等,希瑞,你们都先退下。”

司机笑着开口:“没问题了吧?公务外出,我们可不是间谍。”

“当然,”执法官的语气温和了许多,他后退一步立正,对司机敬了个军礼,“少尉阁下,日安。”

司机:“奥林德出什么事了?”

“您没看今天的晚时新闻吗?”执法官回答道,“今晚七点,《战时安全法案》正式生效,联盟全民普查开始,一切以拔除新联盟组织和AEO残党为先。”

“所以就排查出了,”司机挑眉,看向路边,“那么几个小崽子?”

“是的,”执法官苦笑,“大多都是年轻人,没什么心眼,被教唆几句便上钩了。”

了解了事情经过,司机升起车窗,带领车队离开审查中心。

仍有陆陆续续的尖叫和哭喊,冰冷的雨水吹拂在每一个人脸上,肃穆冷峻的执法官、看热闹的围观人群、一群激动到脸色通红的年轻人。

奥林德也不过是联盟今夜的一个缩影。

“……”

车厢内始终是安静的,导航页面关闭,司机调到新闻重播,画面“噔”的一声变成灰色,眼熟的女主持人手拿新闻稿,“国会临时会议决定推迟大选时间,时间将安排在明年春季,届时两党重新展开竞选辩论,部分选民表示愿意重新投票……”

“此前,特勤局公布了新联盟组织秘密档案。新联盟组织创立者共有两人,代号A和代号J。此组织着重吸纳年轻人士,多招纳高校大学生或者某一方面杰出的管理人员,数年间隐藏于联盟暗处,伺机而动……

“在此,我们郑重提醒广大民众,这是一场战争。

“联盟已经和平了数百年,妄图用鲜血、政.变、叛乱等形式颠覆政权、颠覆现有国家制度,都将是无用功。请民众们积极配合审查工作,相信联盟政府,相信国家——”

“兹——”的一声。

屏幕被关掉了,重新开始播放音乐。

似乎觉察到叶浔看来的目光,司机笑着在后视镜里与他对视一眼,“这些官话啰里啰唆,没什么有用信息。”

叶浔没有回答,收回了视线。

确实没有有用信息,一场新闻下来,民众们只知道新联盟组织危险、有害。至于新联盟组织十年间从事过什么反.叛行动、造成过哪些后果、下一步他们可能会做什么,民众依然一概不知。

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要配合政府工作,接受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检查。

接下来一路畅通无阻。

车辆顺利抵达私人机场,一架改装后的私人飞机早已等候在内,没有乘务员、没有安检通道,黑衣保镖们训练有素,把守住机场周围各个要道。

叶浔下了车,率先感受到一股寒意,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还穿着圣德尔制服,圣德尔的制服仿照军装制作,版型利落、挺阔,风再大,也很难被吹得猎猎翻滚。

一众无声的注视中。

他走向登机坪,今夜无月,却有柔柔暖光照在身后。

拖长了他的影子,像悄无声息的挽留。

司机笑道:“走吧。”

他平静地坐上了这架飞机。

于是。

最后的踪迹也被黑暗消弭。

*

飞机横跨群山、丘陵,昏沉阴雨被驱散,露出一片晴朗天空,已近薄暮,叶浔缓缓睁开眼睛,随着飞机盘旋降落,看见了一片蔚蓝海湾。

“……”

海湾之上,是座灯火通明的庄园。

庄园别墅外观奢华,湖泊洁净,充满西式风情,红树林与椰树林环岛成群,一下飞机,最先感受到的是海风,有些湿凉。

“到这里就可以了。”

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叶浔侧头看去,却发现被拦下的是保镖队长,保镖队长脸色不愉:“我受皇室几位伯爵任命,这段时间内必须跟在这个人身边……”

“那你跟进来试试。”司机笑着打断了他。

“贝尔湾是家主私宅,叶浔是家主的客人。”在保镖僵硬的脸色中,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可以跟进来试试。”

铁栅栏大门“砰”地一声无情关闭,将对方一行人彻底阻绝在外。

贝尔湾。

叶浔在课本上学习过这个地方。

绝佳的地理环境,依山傍水,风平浪静,常年温润晴天,是度假疗养胜地。贝尔湾位于联盟西南一角,书上讲这里尚未开发完全,也不允许外界随意进入。

——原来是成了私人所有。

独占一湾、一岛、一片森林湖泊,时间刚过八点半,天空一片灰霭霭的蓝,云层卷动着,刮起一阵大风。

四层楼高的庄园如同某种庞然大物,影子倾斜、浓稠。

叶浔垂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准备和司机一同进去。

忽而听见一阵窸窣,像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他不觉抬起头,头顶二楼有一处空旷露台,藤萝垂下叶片,让叶浔有些愣住的,是栏杆后半蹲着的三个、或者四个女仆。

十一二岁的年纪,一身白色裙装,围着蓝色格子围裙,全部用白色丝带扎着短短的双马尾,脸颊白里透红,柔软的像一个个小麻雀,欢欣好奇地低头来看。

对上叶浔的目光,她们也不害怕,反而睁着褐色的眼睛,歪着头小声交谈。

“是他吗?”

“……好高呀,和殿下一样高,果然很般配呢。”

“我见过的,殿下墙上挂着的也是——”

“贝丽、贝拉、贝兰、贝雅,你们在做什么。”有些冷肃苍老的女声响起,带着不高不低的警告,于是叶浔便见四只小麻雀惊慌失措,口中喊着‘糟了糟了’,圆圆地脑袋左右看了看,立刻牵起裙摆,噔噔噔沿着走廊跑掉了。

露台并没有开灯。

院内的灯光却将露台照的清晰,藤萝垂落的枝叶、被风吹得摇晃的紫风铃。

随后出现的是一道优雅苍瘦的身影,女人挽起灰白色长发,黑色围裙颜色庄重,她停驻在露台后,并没有去看四个离开的小女孩,而是低头向叶浔看来。

“叶浔先生,欢迎您来到贝尔湾庄园做客。”

叶浔再次愣住。

来到庄园后的一切,似乎隐隐都脱离了他的想象。

女人的目光温和而宁静,看着他、像在看一个认识已久的晚辈,笑意清浅,微微欠身行礼:“我是庄园的女管家,艾莎利尔,愿您今晚好梦。”

“……”

来庄园的当天,叶浔并没有见到传闻中的傅家家主。

他被安排在庄园二楼的客卧。

即便只是客卧,房间也十分奢华,床铺柔软,纱幔轻盈的飘落,阳台传来海水漫卷的声响,像一曲白噪音。

静静躺在床上,叶浔回忆这一天发生的事,从凯撒到别墅庄园,心情再次陷入一片窒息般的泥潭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