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9章 人如芥子事如毛
天外。
那位一直闭着眼,听着老秀才碎碎念的天幕圣人,忽然睁眼说道:“老秀才,时间已到,可以下界了。”
“从此刻起,浩然九洲,随你老秀才去哪,没人会管了。”
起初两人见面之时,这位读书人,还一口一个文圣,到了如今,却是换成了老秀才,半点不客气。
可想而知,老秀才是有多烦人。
但话又说回来,老秀才之所以能得道,以一个不到两百岁的“年轻后生”,跻身儒家第四高位……
靠的就是嘴皮子。
昔年最后一次三教辩论,代表文庙前去的,就是老秀才,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得佛道两位圣人哑口无言。
甚至于,其中那位飞升境佛陀,还因为此事,改换门庭,跨天下而来,拜入中土文庙。
起初是要直接拜文圣为先生的,只是老秀才没收,这位佛子,便成了亚圣一脉的读书人。
三四之争过后,半个先生的老秀才输了,坐化功德林,有些黯然神伤的他,则是去了蛮荒天下,担任最后一位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
但其实凭这一点,赢下三教辩论的老秀才,想要成圣,还不够,远远不够。
昔年那场辩论,在赢了之后,略显年轻的老秀才,非但没有走下高台,还正襟危坐,当着三教无数修士的面,先是作了一揖,而后卷起袖子,伸出一手,说了一句“胆大包天”的话。
“有请三教祖师落座。”
然后道祖佛祖,相继现身。
礼圣也下界而来。
可那个老秀才,依旧不当回事,视而不见,因为少了一人。
直到至圣先师亲临,老秀才方才眉开眼笑,开始了第二场“三教辩论”。
那场辩论之后的辩论,具体说了什么,论了什么道,因为隔绝了天地的缘故,鲜为人知。
但结束过后,除去蛮荒天下,其他人族为主的人间,世间所有的道书和佛经,都要以朱笔亲自抹去两句话。
一句是道祖早年的着作,另一句,自然就是佛祖。
而就是因为“轻飘飘”的两句话,在抹去之后,青冥和莲花那边,无数道人和佛子,都得了一份天大的心境“造化”。
三教之争,从来不是三个超绝天才,坐在高台之上,口诛笔伐,动动嘴皮子而已,每一次的辩论过后,都能影响人间的下一个数百年。
至此,穷酸老秀才,被人塑造神像,在一众读书人的拥护下,成了文庙第四高位的圣贤。
得知准许下界的消息,老人愣了愣神,可破天荒的,原先还苦苦纠缠,要去那东宝瓶洲的他,一时之间,却有些犹豫不决。
那位圣人笑问道:“老秀才,可不是我嫌你烦,故意诓骗,让你坏规矩下界,这是礼圣的原话。”
老秀才微微点头,叹了口气,“我知道。”
圣人疑惑道:“如此关爱自己的关门弟子,现在枷锁尽断,又为何不去见他?”
文圣摇摇头,喃喃道:“我想见的,从来都不是小平安。”
圣人恍然大悟,“是那个年轻剑修?”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为何?”
老秀才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道:“其实我早就看好他了,只在小齐之后。”
圣人附和道:“听说过,早年你曾去过一趟剑气长城,可离得太远,具体做了什么,不太清楚。”
老秀才自嘲道:“老黄历上的苦水,经年累月,要是再吐出来,那可就太过于臭不可闻了。”
圣人倒是来了浓厚兴趣,伸出一手,笑道:“我的人品,相信文圣是知道的,自从成了天幕圣人,千年以来,从未返回家乡……
那就不妨说说,我洗耳恭听。”
老秀才瞥了他一眼,咂了咂嘴,略微思索后,双手拢袖,开口道:“当年宁远为小齐递剑,在我得知过后,便火速去了骊珠洞天。”
“可惜他离开的早,未能得见,与小齐合计了一番,我便再度南下,去那剑气长城。”
“可到了倒悬山,又听说他去了青冥天下,不知何时返回,我因为自囚功德林的缘故,境界太低,难以远游别处人间,
所以我又回了文庙,在三大学宫里相继奔走,去管那些圣贤借本命字,还曾找上咱们那位老夫子,聊了点关于合道之事。”
圣人笑着点头,“合道东部三洲,那么这样一来,文圣就能重返十四境。”
老秀才嗯了一声,缓缓道:“几十个本命字,外加恢复修为,说不定我就能凭借这些,将那年轻人的第一世,留在世间。”
“可到底是晚了,合道合道,哪有那么容易,在我正打算闭关之际,又得知那个年轻人,已经返回家乡。”
“想了想,我就又去了剑气长城。”
“说什么都要把他带回来,让其留在功德林,大不了花费我的毕生功德,为他护道,实在不行,我就舍下老脸,去求亚圣礼圣,去光阴长河请至圣先师出关。”
圣人叹息道:“晚了。”
老秀才眼神晦暗,点头道:“是晚了。”
“等我第二次赶到倒悬山,去了剑气长城,那个顶好的年轻人,已经背剑去了蛮荒天下。”
“我这个穷酸秀才,好像这辈子,做的任何事,都晚了一步。”
“年轻时候,因为自己的刻薄,寒了弟子崔瀺的心,三四之争后,这个首徒,黯然神伤,不认先生,远走他乡。”
“骊珠洞天,小齐画地为牢六十年,最终落了个被天劫镇压的下场。”
“救他的那个年轻人,大难临头,有难将死,我还是囊中羞涩,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即使劳心劳力,又有什么意义?”
圣人迟疑道:“其实这些事,无论怎么看,都怪不到文圣头上。”
老秀才摇摇头,“老百姓终日为了生计奔波,可以不用多讲道理,可我们读书人,一旦走到了高处,就该好好想一想,良心为何物了。”
“我们如果都不苛求自己,不去守着那份俗世良心,不去以身作则,还指望后人能对我们的着作,挑灯夜读?”
那位圣人立即起身行礼。
再次落座后,圣人忽然问道:“文圣先生,所以这就是为什么,礼圣要你合道东部三洲,你却盯上了东部三海的缘故?”
老秀才没吭声。
沉默片刻。
老秀才还是颔首道:“这次文庙议事,争论最大的,就是关于镇妖三关的打造,诸子百家,天下仙师与散修,吵的不可开交。”
“人人自私自利,锱铢必较,都不愿为了自家天下,掏出半点家底,而我文圣,身为最清闲的读书人,总要做点什么。”
“那就让我老秀才,来合道三海,让我来先行赴死。”
刚落座的天幕圣贤,再次起身,态度恭敬,作揖行礼。
“老秀才苦水极多,文圣学问极大。”
“晚辈受教。”
……
池水城那座高楼。
崔东山离开金色雷池后,并没有直接离去,而是命一位大骊绿波亭的谍子,去了一趟书简湖,请来了一位岛主。
粒粟岛谭元仪。
这位金丹地仙,早在十几年前,就被大骊安插在了书简湖,有一国助力,短短时间内,粒粟岛也成了大岛之一。
中年模样的谭元仪,恭敬的站在这头“年轻绣虎”的身旁,正在禀报近期关于书简湖的一些大小事。
说的最多的,自然就是青峡岛。
话到一半,一把小巧飞剑破空而至,悬停在谭元仪身侧。
谭元仪没有动作。
崔东山瞥了一眼,笑眯眯道:“为何不看?说不准是你的某个小妾,深夜寂寞,溪水潺潺,等着你去填补呢?”
谭元仪大汗淋漓。
崔东山笑意不减,自顾自点头道:“老谭啊,其实你已经很聪明了,作为大骊绿波亭在整个宝瓶洲中部的话事人,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从没有过二心。”
“哪怕跳进了书简湖这么一个大染缸,沾了一身的陋习,也还秉承最开始的那个身份,
就算色欲熏心,为了不被大骊问责,你都从来不会往粒粟岛上招收开襟小娘。”
崔东山凭栏远眺,微笑道:“因为粒粟岛的开襟小娘,都被你收入了后院,个个都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咱们浩然天下,又不禁止一夫多妻,所以这样一看,老子还真找不出你的什么毛病。”
“不过就是婆娘多了一点而已。”
说到这,崔东山转过身,原地蹦跳了一下,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眯眼笑道:“诶,谭岛主,别怕,我虽然很想一巴掌拍死你,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了,你为大骊做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对不对?”
谭元仪满头大汗,不敢应声,只是一味点头。
结果下一刻,崔东山就撸起袖子,照着他的右侧脸颊,狠狠来了一巴掌。
力道,角度,掌握的刚刚好,这位粒粟岛岛主,没有倒飞出去,而是原地转了十几圈,半边脸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
崔东山放下袖子,漠然道:“知道我为什么只打你,而不杀你吗?”
谭元仪浑身颤抖。
崔东山说道:“因为老头子说过,你在事功一道,天赋不错,虽然歹念极多,好酒好色,可你多年行事,总在一个规矩之内。”
“你知道身为大骊在宝瓶洲中部的话事人,有很多事做不得,比如当年让你来书简湖,就定过一系列规矩。”
“不能招收开襟小娘,但是你又好美色,怎么办呢?”
“你就变了法子,直接将那些掳来的姑娘,八抬大轿,风风光光的抬上粒粟岛,全都是明媒正娶,光明正大。”
崔东山嗤笑道:“都是你花费心思娶进家门的,都是你的家事,这要我怎么管?”
“而且那个老王八蛋,居然还对我苦口婆心的说了一堆道理,说什么像你这种人,在如今的这个世道,不能太多,但又不能没有。”
“偷奸耍滑,在规矩的边界试探,又从不逾越规矩,从另一个角度看,你谭元仪,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最主要的,是你谭元仪在书简湖的酒池肉林泡了十几年,居然还不忘初心,凡是大骊那边派来的活儿,你都劳心劳力的去完成。”
崔东山莫名哀叹一声,喃喃道:“人这个东西,就是这么复杂,而就是天底下千千万万的人心,造就了一个更加复杂的世道。”
“老王八蛋说得好啊,怪就怪在我们儒家,道理太多,一本书上的道理,放在另一本书上,就给直接否定了,
再到第三本,可能之前的那个道理,就直接变成了一文不值,这给老百姓看去了,不得无所适从啊?”
“所以我一直告诫自己,与人言语吵架,绝对不能认为自己处处占理,开口之前,先去站在对方的视角下,看看人家的立场,是怎么想的。”
崔东山指了指他,笑道:“比如你谭元仪,站在你的立场去看,总结起来,可能就是四个字,身不由己。”
“当年被咱们大骊那位娘娘,派来书简湖,是身不由己,后续被权色沾染,深陷其中,同样是身不由己。”
“所以按照我第一位先生的顺序学说,去追本溯源之下,还真就不能全怪在你的头上,大骊如此,世道如此,能怎么办呢?”
“一洲战乱之下,平时德高望重的地方豪绅老爷,摇身一变,成了剥削百姓的土财主,庙堂权臣,为保性命,能卸下风骨,不战而屈人之兵,
多年恩爱夫妻,为了点粮食,能自相残杀,易子而食……”
崔东山自嘲一笑,指向谭元仪的手,反过来指向自己,问道:“那么若是把这些人,换成我,我又会如何做?”
“我能做的更好吗?”
“扪心自问,难,难如登天。”
“我能在这滔滔不绝,高处指点江山,只是因为我命好,诞生就是山上人,仅此而已了。”
白衣少年侃侃而谈,云淡风轻。
谭元仪听到此处,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自己死定了。
见崔东山不再继续掰扯他的那些道理,谭元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发一言。
崔东山转过头,微笑道:“老谭,你这是做什么?我之前不是说过了,虽然你这废物干的事,确实让我窝火,可老头子说过,你是干实事的,不能杀。”
白衣少年摊开手掌,掌心悬浮有一把飞剑,正是那把画出雷池的金色飞剑,品秩极高。
谭元仪面无人色,颤声道:“恳请国师能用仙家秘术,斩去我的这部分记忆,往后我谭元仪的后半生,将继续为大骊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崔东山一步走到他跟前,微微弯腰,“老谭,你倒是聪明,知道正经求饶没用,改为用大骊压我,啧啧,我都有些不想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