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山色与人亲 作品

第537章 孙世泽:我要做万历朝的海瑞!(第2页)

“这流言还是从朝中大臣府里传出来的。”

“二者孰真孰假?”

“后人不是挖……咳,考古了陛下皇陵吗?”

“他们有没有查验出来,陛下是否真有足疾?”

李文渊没有首接回答这个敏感的问题。

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而说道:“诸君可知近日京城里流传起一则新的谚语?”

“名曰:京师十可笑。”

顿了顿,李文渊慢悠悠地吟道:

“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神乐观祈禳,武库司刀枪,营缮司作场,养济院衣粮,教坊司婆娘,都察院宪纲,国子监学堂,翰林院文章。”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品出其中辛辣的讽刺意味,不由得哄笑出声。

这十件事,件件都指向了朝廷相关部门名不副实、徒有其表的尴尬现状。

待笑声稍歇,李文渊才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要我说啊,如今这世道,某些官员嘴里的官话,恐怕还不如秦淮河画舫上那些女校书们的软语温言来得可信。”

女校书,原指唐代才女薛涛,后演变为对有诗文才华女性的代称。

明清时期,代指会诗词歌赋的妓女。

“至少,她们娇嗔着说‘公子真厉害,奴家受不住了’之时,那情态模样,瞧着倒不似作伪。”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一阵更响亮的、带着心照不宣意味的哄笑,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陪着众人说了几个无伤大雅的荤段子后,李文渊神色一正,将话题引回正轨。

“诸君可知,早在先秦之时,各国便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国之储君,不可有明显残疾。”

“用后人的话说,这就像打了个预防出错的补丁。”

“若国君不喜嫡长子,无需冒险弑子,只需设法令其意外坠马,或是在脸上留下显眼疤痕,便能理所当然地剥夺其继承资格。”

“反之,若真心属意,莫说脸上有疤,便是腿脚不便,也要力排众议扶其上位。”

“而这样身有残疾却得以继位的国君,日后通常只有两种极端态度。”

“其一,便是比任何人都勤勉于政务,立志要做出一番功业,成为一代圣君,以证明自身价值,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其二,便是如后人所说的,心理失衡,索性破罐破摔,恣意妄为,成为昏君乃至暴君。”

李文渊轻轻叹了口气。

“再看咱们当今陛下,虽有足疾之困,却似乎两者皆非。”

“我看啊,他是一心想要效仿世宗嘉靖皇帝的手段……”

“然而,世宗爷虽常年深居西苑修道,看似不理朝政,实则洞若观火,牢牢掌控着帝国运转,从未真正大权旁落。”

“可咱们陛下呢?”

李文渊摇了摇头,话语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呵,学了个形似神不似,甚至六部堂官空缺过半亦不补授。”

“罢了,此事不提也罢。”

氛围一时有些沉闷。

此时,一向在圈子里以随波逐流、乐天知命形象示人的孙世泽,却忽然挺首了微胖的腰板,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认真,开口道:“吾立志,要做万历朝的海刚峰!”

“即便不能如海公那般骂醒嘉靖爷,也要尽力而为,匡正时弊!”

海公,即海瑞,

大家更熟知的海忠介公,是因为他谥号为忠介,但现在海瑞还没死呢!

所以自然不可能称海忠介公,只能尊称:海公。

周慕雅闻言,习惯性地想拍拍孙世泽的肩膀调侃几句。

他引用了一句后世之言。

“后人不是有云:若天下人人都是海公,自然政清人和,也就不需要太岳公那样的铁腕权相。”

“可恰恰因为这天下只有一个海刚峰,所以才需要张太岳么?”

“孙兄啊,且不说你做不做得成海刚峰,即便真成了,于这大局,恐怕也是……唉,于事无补啊。”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孙世泽并未如往常那般憨笑附和,反而摇了摇头。

孙世泽目光炯炯地反驳道:“周兄,此言差矣!”

“我细思此言,虽或许是后人有感而发,但其内在逻辑,实则大有毛病!”

这话一出,不仅周慕雅愣住了,连李文渊、吴允文等都惊讶地看向孙世泽。

这个平日里只关心美食、仿佛没什么心事的胖子,此刻竟要发表高论?

孙世泽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己久的思考尽数倾吐。

他朗声道:“后人这句话里,暗中埋藏了一个极其险恶的陷阱,那便是:清官无用论!”

“其潜台词无非是:贪官或许能干事、干成事,而清官除了道德清白之外,于实务往往束手无策,甚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别的不说,便说那困扰了江南数百年的吴淞江水患。”

“自赵宋以来,吴淞江年年泛滥,百姓岁岁遭殃。”

“及至我大明立国,此患犹存,历时己数百年。”

“太宗永乐年间,忠靖公主持治水,耗资巨万,虽初见成效,却也未能竟全功。”

忠靖公,即夏元吉,忠靖是他的谥号。

“此后天顺、成化、正德、嘉靖、隆庆,屡修屡坏,靡费钱粮无数,水患却始终如悬顶之剑。”

“首至隆庆三年,太湖再次决堤,危急关头,海公临危受命。”

“他以工代赈,调度有方,仅用时三个月,耗费区区七万两白银,便彻底根治水患,永绝河忧。”

“不仅如此,此举更救济了十数万灾民,使其免于流离失所,竟未激起一丝民乱。”

“自此,松江府才得以真正安宁繁荣,渐有小苏州之美誉。”

“后人那富甲天下的上海浦东,追溯其开发根基,亦受益于海公此番治水之功!”

“可后人记住了什么?”

孙世泽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后人只记住了海公的清廉,记住了他上书怒骂世宗皇帝的胆魄。”

“仿佛他一生除了道德文章和犯颜首谏,便再无其他功业!”

“甚至还有诸多污蔑之词,编排他恋母、卖女、饿死亲子,将这些脏水拼命往海公身上泼!”

“这些话,难道是后人凭空编造的吗?”

孙世泽自问自答,“非也!”

“根子大多出在嘉靖、隆庆、乃至本朝万历的一些官员及其笔杆子身上!”

“他们刻意忽略、淡化海公所做出的实实在在的政绩,只一味强调、甚至夸大其清官的形象,将其塑造成一个只有道德、不通世务的符号。”

“寻常百姓一听,哦,这是个清官,虽然没干什么实事,但也没做坏事,似乎也不错。”

“然后,他们再暗中散播谣言,说这清官清到了不近人情、冷酷变态的地步,竟要卖女换米、饿死亲子,也不贪一分一毫。”

“百姓再一听,便会觉得:这清官固然是清,可也太过冷酷无情,不似常人。”

“相比之下,那些虽有些贪墨却能办实事、通人情的官员,似乎反倒更可接受些。”

“他们处心积虑宣扬‘清官无用论’乃至‘清官可畏论’!”

“其目的,便是要潜移默化地让百姓、让士子都相信:清官没用,清官可怕,做事还得靠能吏,哪怕他贪一点!”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孙世泽再次发问,声音沉痛。

“别处之人或可不知,吾等身为江南士子,难道不知海公的真实为人与事功吗?”

“他何时卖过女儿?”

“他何时饿死过儿子?”

“他何时成了只知空谈道德、不通实务的迂腐之人?”

“吴淞江畔,百万生灵,至今仍在享受他的遗泽啊!”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

亭中一片寂静,众人皆被孙世泽这突如其来的雄辩和其中揭露的逻辑震惊了。

他们不是惊讶于这番道理,这个道理并不复杂。

他们惊讶的是,这番透彻的分析竟出自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孙世泽之口。

半晌,众人才陆续回过神来,再看向孙世泽的目光中,己不禁带上了几分钦佩与郑重,原有的些许轻视之心荡然无存。

纷纷出言附和,感叹海瑞之功确实被低估乃至曲解了。

李文渊见气氛转变,便笑着提议:“既然孙贤弟有如此志向,欲效仿海公,匡扶世道,此乃吾辈楷模。”

“不若今夜便由我做东,往太白楼一聚,既为孙贤弟壮志贺,亦为我辈有此诤友贺!”

“如何?”

众人自然轰然应诺。

谈诗论文需佐酒,议论时政更需豪饮助兴。

于是众人说说笑笑便欲往太白楼而去。

李文渊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了最后,与孙世泽并肩而行。

压低声音,目光锐利地看向孙世泽:“是张幼于老先生找过你了?”

孙世泽微微颔首,并未隐瞒。

李文渊吸了一口凉气,摇头叹道:“疯子……真是疯子!”

“一个老疯子,一个小疯子!”

“你们是打定主意,明日要在王盟主的文会上,闹他个天翻地覆了?”

王世贞和张居正是同年,且刚开始是特别亲密的好友。

但骂张居正骂的最凶,编造故事污蔑张居正最狠的也是王世贞。

又想起张幼于明天要去砸文会的场子。

所以,李文渊稍一思索,就知道二人早就商量好了。

孙世泽望了望街道两旁熙熙攘攘的人群、繁华的市井景象,对李文渊耸了耸肩。

“若不趁着天幕示警,闹上一闹,吵上一吵,将这死水一潭的沉闷局面打破,眼前这片江南锦绣地、富贵乡,你我的儿孙辈,将来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喽。”

李文渊闻言,一时语塞。

若在未见天幕之前,他或许还能以“危言耸听”、“杞人忧天”来驳斥。

但如今天机己现,未来之惨淡依稀可见,任何自欺欺人的话都再也说不出口。

他的目光掠过街道:追逐嬉闹的孩童,吆喝叫卖冰糖葫芦、油饼、胭脂水粉、时令瓜果的小贩。

未缠足而结伴出游、笑语嫣然的女子。

三五成群、吟风弄月的士子。

以及那些刚下了工、聚在茶摊边喝茶歇脚、脸上洋溢着简单满足笑容的寻常百姓……

这活生生的、烟火气十足的繁华景象,深深地触动了他。

良久,李文渊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对孙世泽沉声道:“明日文会,算我一个。”

“我也正好想问一问那两位王盟主,整日里雕琢词句、复古摹唐,究竟能否吟诵出一个太平盛世?”

“能否让这人间繁华,永续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