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筱之 作品

第90章 慕家殇(一)(第2页)

更诡异的是,他的血分明淌了一路,但是除了他眼下所站的这块地方,更远处,他的血迹却消失了。

就像被什么东西舔舐过。

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一路顺着他的血舔过来,此时此刻,他甚至能看见地上的血痕在一点一点消失——那东西在逼近。

尤偲的头皮一下麻了。

他修为低,可是入道多年,也不是没在外历练过,有些常理他是知道的。

譬如有时候,你一点妖气都感受不到,不是因为四周没有妖物,而是因为这妖物至少高出你一个,甚至两个大境界,已能在你眼前全然敛藏妖气。

别人尤偲不清楚,但他知道尤峙的修为已在淬魂中期,言如高更是不低,可是进入痋山迄今为止,他二人从没对妖物发出任何警示。

这说明了什么?

林中的妖物……至少接近分神修为?

尤偲心中一凉,下一刻,他忽然感受到周身被一股极寒又极热的气息环绕,他望着足下,他的影子不知何时已被另一道极其凶厉的影子覆盖,他近乎僵硬地回过身,惊骇地瞪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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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快落山了,尤偲依旧没有回来。

尤峙等七曜门人,连并着小松门、言如高等人已在林中寻了数次,除了一张贴在枯木上的符箓,连尤偲的一点气息都没找到。

宋湮望着渐渐暗下去的林间,害怕地道:“他、他不会也失踪了吧?”

尤峙的脸色很不好看,但他并不太担心,他知道尤偲的脾气,狂妄自大,又好面子,适才被当众教训一番,眼下故意赌气不回也是有可能的。

众人又等了片刻,阿织心中的感觉愈发不好,她忽地对尤峙道:“你身上有沾有尤偲灵气的东西吗?”

尤峙道:“有。”

阿织道:“把它祭出去,拿灵气寻踪。”

尤峙听了这话,脸色顷刻难看起来:“你什么意思?”

一个修士要寻人,最好的法子,是在对方身上放一样与自己羁绊很深的事物,譬如初初须弥袋里的传音石,阿织身上的斩灵,还有此前姚思故的血契中,阿织的灵气,否则天地广阔,对方若有心藏匿,除非境界相差极大,轻易是找不到的。

阿织所说的,祭出沾有对方灵气的东西,以此溯踪的方法,其实并不能寻人,只能寻物。

人不是物,除非已死。

换言之,阿织的方法,找的是死人。

她认为尤偲已经死了。

阿织道:“试或不试,决定在你,山中妖物横出,多拖一刻,他只会多一分危险。”

尤峙听了这话,犹豫一会儿,蓦地一咬牙,从须弥戒中取出一只匕首,匕首祭于半空,些许灵气从匕身渗出,起初还四散徘徊,尔后渐渐凝成一股细丝,朝林中蔓延而去。

七曜门的人脸色都白了,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尤峙心下一沉,低声道:“走。”循着灵气往林中追去。

灵气最后停留的地方七曜门其实找过,离那株贴着符箓的枯木其实不远,只是这个山洞藏得实在太好了,一点气息也漏不出来,若不是阿织过来,他们到了眼下也不能发现。

不知怎么,阿织看到这个山洞,心中莫名生出一股退意。

她不知这退意缘何而来,云灯已祭了出来,她却迟迟不肯上前一步。

奚琴见状,微微一拂袖,默不作声地拂开了覆在洞门的藤枝,云灯的光洒入洞中,阿织看到了那个笔挺立在洞内的尸身。

他应该是完整一体的,但又像是支离破碎后,被拼凑起来,身上的血几乎已流干,明明已死,却还残留着非常微弱的灵气。

没有被吸干灵气,也没有禁棺禁木封存尸身,所以这是——献祭?

阿织整个人仿佛被极寒的雪水兜头浇了一遍。

她当年眼睛不好,不能确定四叔的尸身是否与眼前这具一样破碎。

那年她去得太晚,到的时候春祭已过,因此她只知道慕家是在春祭前后灭族的,并不清楚他们是从何时开始一个接一个惨死的。

如果这是同样一场献祭,那么入痋山后,所有人的失踪都有了缘由——因为今日是入冬的第一日,春祭大礼的伊始。

阿织的身魂已经不稳,心神的强烈动荡,让她的视野也开始模糊,茫茫中竟如前生一样,眼前仿若有大雾弥漫,纷乱中,她扶住了一旁山石,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问言如高:“其他失踪的人找到了吗?”

言如高明白阿织的意思,燃了一张传音符:“待我问上一问。”

另一边回了信:“言道友,尚没有。”

言如高看阿织一眼,立刻又燃数张灵符,传音至熟知的几个门派,只说一句话:“以灵气寻物。”

等待的每一刻都是煎熬,一炷香过后,有人回了,声音很沉:“找到了。”

以灵气寻物的法子找到,那就是死了。

回话人是丹霞派的女修,言如高立刻问了她们的方位,众人一齐赶了过去。

阿织踏在斩灵上,疾行如风,她每动用一次灵气,五感就会动荡一次,触觉与味觉是最不稳的,旷野的风声明明在耳畔雷动,她却感受不到有风拂过。直到她在樟木林间停下,望着悬吊在樟木枝上的几具尸身,眼前忽然涌起大雾,她一下子竟退后了一步。

当年她眼睛不好,找到四叔时,四叔其实与其他几个人悬吊在一株巨槐上,姿势诡异又离奇。

而今她双目重起寒雾,这才发现所见之景,与当年一模一样。

都不必赶去痋山边界,阿织便知,这座妖山,他们应该出不去了。

而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去面对,不管是为了当年未解的憾恨,还是为了此刻的她自己。

她得回到慕家,直面神秘的召唤,纵然心中还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快离开,很危险。

阿织在密音里道:“奚寒尽,借一步说话。”

越来越多的修士赶来,人群已经惶然不安,他二人只是稍离片刻,没有太多人注意。

到了一处僻静之地,阿织对奚琴道:“我得离开一阵,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小松门的人,劳你先行照顾。”

小松门的人待她很好,莫名受人善意,而今他人身陷险境,她不能不管他们。

她自顾不暇,只能先托付奚琴了。

林中风声萧肃,阿织听得见,却感受不到。

奚琴看了阿织一阵,却问:“去哪儿?”

阿织没有回答。

奚琴于是道:“我和你一起。”

阿织正待说不必,只听奚琴又问:“念念,你的眼睛怎么了?”

阿织愣了愣,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他发现了?怎么发现的?

奚琴靠近一步,注视着阿织,桃花眼中一点笑意也没有:“适才在山洞外,你看到尤偲的尸身,匆忙中扶住了一样事物,你以为是一旁的山石是吗?不是,我觉察到你不对劲,当时就在你身边,你扶住的,是我的手。你那时低头还看了一眼,却没有发现。念念,你寻常不会这样。”

他说完,不容反驳,径自招出折扇。

非金非玉的折扇浮在半空,奚琴道:“此前你的所有要求,我都可以做到,你去的地方,我不会多问,你要做任何事,我绝不干涉,你需要我避开的时候,我一定避开,但我不放心你,这一程我陪你一起,除这之外,你让我怎么样都行。”

阿织听了这话,怔了一瞬,她垂下眸,静立了片刻。

其实她也不知道回到慕家,她将会面对什么。

这种未知的,没有把握的感觉实在不好。

何况,她若不能弄清当年慕家为何被灭族,痋山中的修士只怕也凶多吉少。

有信任的人一起,其实很好。

阿织低声道:“……你和我一起走,这里这么多人怎么办?”

“好办。”奚琴道。

说着,他唤道:“泯、无支祁,出来。”

一团黑雾中,泯幻化而出,恭敬道:“尊主。”

初初从阿织发间的玉簪化形落地,不太高兴:“又干嘛。”

奚琴淡声道:“一只沧溟道的魔,一只桐柏山大妖,若连一群修士都看不好,今后就不必跟着我们了。”

他说着,人已落在折扇上,顺手燃了一道传音符给小松门:“我和念念去办一桩事,不日回来,不必担心。”

然后他朝阿织伸出手:“念念,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