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鹿 作品

第151章 日月颠倒

和通宝商会不同, 归元宗的考核秘境更接近真实的世界。

金黄色的太阳压在云层之上,只露出斜半边,沉沉地仿佛要坠下去。

日头底下, 挑水的农人正挑着扁担,摇摇晃晃地前行。田埂上,刚浇完地的妻子坐下擦汗喝水,旁边是趴在竹篮上, 正咯咯笑着的三岁女童。

更远处, 村落上空升起袅袅炊烟, 土屋的院子里传来石磨被缓慢而持久地推动的声音。

一声声, 遥远又平静。

像是远在大山里, 一个平凡而又与世隔绝的寻常村落。

傅长宁收回视线, 透过溪水,看见了一身玄黑色服饰的自己。

浓墨一般的黑上,三两点剔透的白,如精致的刺绣, 深深浅浅地浮在裙摆上。

腰间一枚太极黑白玉环,手里握着佩剑。

和那几个负责考核的归元宗弟子一个装扮。

归元宗长老的声音出现在她们耳畔。

“你们是归元宗的外门弟子, 收到来自治下大守村的求助。村中近来已经有九人接连意外死亡, 村民惶惶不安, 村长怀疑村中有妖祟作祟, 请你们前来除妖。”

除此之外, 再无其他。

她身旁站着十来个少男少女, 都是一同被传进这个秘境的。见任务出现,大家议论纷纷。

“这好像没说具体怎么做啊。”

“考核标准也没有。”

“这还用说吗, 当然是要我们除掉妖祟。”

听见众人议论, 一同被传送来的人里, 有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如此道。

这人身上同样穿着归元宗的弟子服,身上气息不浅,傅长宁粗略看了眼,发现他修为在练气七层巅峰,已经隐隐有了要突破八层的迹象。

这个修为,称得上在场最高,故而他一出声,大家都安静下来。

见所有人视线都看过来,青年有些自得。

“你们自己分析题目。那几位师兄师姐说得很清楚了,咱们是收到求助过来的,求助求助,除了帮村民解决妖祟还能是什么?”

“我猜,其他人的任务可能也和咱们差不多。只是由于体量问题,不好一次性安排太多人,就把咱们分开了。”

所以他们在场的,才会只有十几个人。

另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附和:“确实如此。”

他身旁面容姣好的少女也点头:“至少目前来看是这样的。咱们可以先进村,具体的之后再看也来得及。”

青年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在场中我修为最高,就由我厚颜忝任队长之位,大家没意见吧?”

没人吭声。

“那就这么定了!我叫隋鸣远,诸位道友多多指教。”

有人提出异议。

“队长不队长的,倒是没意见。只是,我们这么多人,除完妖祟怎么算成绩?第二关可只选几百人。”

若是分开各做各的任务还好,这把人集中起来一起做,到时候怎么评判呢?

总不能按谁先杀死妖祟算吧,那修为高的肯定占优势。

这话道理上来说是对的,但在场的,是个人都能从中听出挑拨的味道。

众人看向隋鸣远,想看他如何应对。

却见隋鸣远似笑非笑:“你想分开走?”

直指核心。

——非为挑拨,而是为脱离队伍。

那人顿时不吭气了。

原本他看隋鸣远一副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还想诈一诈他来着。

谁知,他竟这么敏锐地指出了关键。

四周一静。

能过第一关的,没几个傻子,大家都是心思敏捷之辈,再迟钝的,听完隋鸣远的话,也明白这人意在沛公了。

只是,分开走绝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谁知道里头是什么样的妖祟?

归元宗既然选择了十几个人一队,并在题目里点出他们是被宗门一同派来除妖的,那就有他们的道理,你见过哪家宗门弟子做任务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

部分人心中甚至还有个更隐秘的想法。

没准,合作本来就是隐藏的考验之一呢?

出于种种不为人知的考虑,最终,少数服从多数,一行人决定一起行动。

傅长宁从头到尾没吭声,只是安静听,默默看。

只是,她练气六层的修为,在这里也算不得低了。除了下定决心要当领头羊的隋鸣远,和一个穿着斗篷、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怪人,就属她修为最高。

而修为高的人,天生会吸引依附者。

隋鸣远为人轻狂,怪人又孤僻冷漠,高修里,看起来就属她最好相处,以至于,哪怕她一句话都没表态,依旧有人慢慢聚拢在了她身边,开始征询她的意见。

隋鸣远也不是傻子,除了刚开始出了个风头,强势拿走队长的位子后,之后遇事都会询问众人的意见。

众人进村,见过村长。

村长是个中年男人,得知是仙师到来,激动不已,一番热情招待过后,方才道出事情始终。

“这事要从上个月开始说起。”

村长神情苦涩。

“村头有户人家,上个月在田里做事的时候,儿媳妇突然害喜。他们家是三代单传,好不容易有了喜事,她公公一时高兴,就说要捡起年轻时候的本事,进山打点牙祭,给儿媳妇补补身子。”

“结果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儿子儿媳妇把这事闹过来,我想着派人帮忙去找,结果找了几天都没找着。不用想,这基本就是被大虫叼走了,但他儿子非不信,要自己去找。”

村长一脸颓丧,蹲下身,捂住脸。

“我们没能看住他,没过几天,人也跟着失踪了。”

“他媳妇悲痛欲绝,进山找人。结果摔下了山坡,没过两天,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没了。”

“这事虽然不幸,但我们当时也没多想,只给他们一家办了丧事。结果没几天,一个老汉下河的时候,直接溺死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那小河你们进村口的时候也看到了,往年最深的时候也才一个手臂高。”

傅长宁想起她进村前当镜子用的那条小溪。

现在是旱季,那里的深度和水量,已经不能够被称之为河了。

其他人也想起那条溪,纷纷摇头。

“那深度,确实不可能溺死人。”

“事情就是从这开始变得奇怪起来。这之后,村里又接连死了四个,一个被关在家里的老傻子,被自己烧饭的烟活活给呛死了。还有个老人,夜里上茅房,掉进去窒息死了。一个才八岁的小孩,偷拿了他娘一块陪嫁的玉石玩,结果不小心吞了进去,就这么活活咽气了。”

村长说着说着,开始哽咽。

“最后一个,是我家那口子,她前儿个砍柴,被绊了一下,头磕在木头一个尖角上,人就这么去了。”

“九个,全了。”

队伍里,一个人低声道。

留下两个人安慰村长,其他人出了院子。

隋鸣远左右瞧了下众人的神色:“你们怎么看?”

之前出声赞同过他的那个少女道。

“我觉得,可以分为两类。”

隋鸣远看过去:“详细说说。”

少女道:“方才村长在,有些话不太好说。但我觉得,前边那一家人可能真的和妖祟没什么关系,就是意外。因为他们的死法都很正常。”

“后边五个人,才是一起的。”

“第一个死于水。第二个死于烟,也就是火,第三个明显是土法,剩下两个分别是吞金、木杀。”

“水,火,土,金,木。”

身为修士,对五行阴阳是最敏感不过的,看出这一点的,并不止她一个。

那些早想到的人没作声,没想到的则是恍然大悟。

“所以,这妖祟和五行有关?”

少女淡定点头:“我觉得应该是。”

隋鸣远面露赞善,其他人也没站出来反对,于是,这个推论被初步认同,作为下一步行动的线索。

这件事后,少女身边汇聚的人明显多了起来。隋鸣远再说话时,也会和她有商有量。

威信初步建立。

傅长宁依旧安静低调。

下午,村中有仙师来除妖的事传开了。

村里不少人提了自家的鸡肉鸭肉猪肉过来,给仙师们打牙祭。

一些人推拒了——哪怕是在秘境当中,他们也不准备吃有杂质的凡食。

也有部分人盛情难却,应了下来。

做出同样选择的人,彼此间难免多出一份亲近。

现有势力再度切割重组。

这回,傅长宁被分到的是前者。

——因为她滴米未动。

就像吃惯灵食和辟谷丹的人,看不上那些管不住口腹之欲的修士一样。

崇尚人生得意须尽欢、吃好喝好才最要紧的修士们,也瞧不惯那些高高在上,嫌弃凡间食物的傲慢家伙。

而现在,傅长宁无疑被归为了这一批里边。

原先依附她的人逐渐走开,有了全新的、脾性更相投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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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脑子都不算太差的人行动起来,效率是很高的。很多事不需要过多解释,简单几句,大家都能意会。

因为目标导向一致,于是,类似拖后腿或者刻意误解争执、拖慢进度的事,一次也没有发生过。

调查到夜里,所有人都有些累了。

可或许是修士精力旺盛,没有一个人睡得着。

他们趁夜开了个小会,把目前收集到的信息总结。

隋鸣远的地位逐渐被那个思维敏捷的少女取代。

女孩名字叫黄遗芳,修为只有练气五层,但表现出的能力却是在场所有人里最强的。不知不觉的,大家就开始向她靠拢。

等到隋鸣远意识到这一点后,已经来不及了。

两人在小会上打机锋的时候,傅长宁正在屋外边赏月。

有人嘀咕了一句:“又一个怪人。”

那个黑斗篷的怪人,是一眼能看出来的怪。

这个,是相处了之后才知道的怪。

第二天,任务持续推进。

夜里没睡的人,白天打起了哈欠。

傅长宁以最快速度完成了自己的部分。

剩下时间,还是赏月。

顺带多了一样,欣赏日出。

以及,观察农人在田里劳作。

村长有次路过,大惊失色:“仙师怎么在外头坐着,这大夏天的,天气正热……”

傅长宁没回头:“现在是夏天?”

村长不解:“不是夏天还能是什么。”

第三天夜里,所有信息都被收集完毕。

虽然过程略有波折,但结局十分顺利,真相也在这些零零碎碎的线索里,慢慢露出痕迹。

比如因为五行而死的那五个人都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

又比如,这五个人,祖上出自同一支血脉。

再比如,这山中有座据说十分灵验的山神庙。

五个人都曾在庙里上过香。

这座山神庙被列为了重点怀疑对象。

小会上,众人一致决定,明天去山上看看。

大概是忙累了,这晚,大多数人都有点犯困,很早就回去休息了。

傅长宁没在村长安排的屋子里睡,而是一个人跑到屋顶上修炼。

头顶清冷的月色寂静流淌,漆黑墨色下,月光打在黑色的衣裙上,折射出一点暖银色的光。

身旁砖瓦突然一沉。

她睁开眼。

一个身材有点圆润的少年,刚好撩开袍子坐下,听见动静,友好地朝她招手。

“好巧,道友也睡不着?”

少年穿着一身和她一样的玄黑色弟子服,脸很陌生,表情却很熟悉。

“失眠即是有缘,我叫程双遥,道友如何称呼啊?”

“傅长宁。”

程双遥一拍手:“好名字!”

他声音洪亮,字正腔圆,穿透力极强。傅长宁扫了眼,见他来前已经布下隔音结界,就不再多管。

她的冷淡程度超乎程双遥的预料,程双遥只好开口见山。

“道友对这几天的事有什么看法?”

傅长宁抬头,看了眼月亮。

“没什么看法。”

程双遥坚持不懈:“不好意思,是我说的不够具体。举个例子,对那个五行杀人推论,道友如何看待?”

“我觉得她说的都对。”

程双遥笑容淡了些。

“道友这就没意思了。”

傅长宁拍了拍衣袖:“一方开诚公布,一方却藏头藏尾,确实挺没意思的。”

程双遥不解。

她是在骂她自己?

傅长宁却陡然转了话题。

“程道友觉得,这村子里的景象熟悉吗?”

程双遥眼睛一亮,来了精神:“道友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吗?”

傅长宁摇头:“不,我是想提醒你,这个村落,和你幼时生活的山沟沟像不像。”

程双遥:“……”

他收了笑。

没了双眼眯成缝的标志性笑容,会发现,这小胖子长相其实很舒服,五官都长在该长的地方,是白净有福的面相。

他没问傅长宁怎么发现两张截然不同的脸是一个人的,而是坦然承认。

“原谅我眼拙,居然没发现,道友当时也在附近。”

傅长宁又看了眼月亮,而后才慢吞吞回头。

“我有点好奇,你编造出那个身世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穷。”被拆穿以后,程双遥也懒得再装了,双手一摊,理直气壮,“没看到我在努力骗吃骗喝吗?我不装得傻白憨一点,他们怎么会觉得我奇货可居?”

傅长宁不置可否。

“你看起来不太穷。”

当时她和小何一眼看出来程双遥有问题,就是因为他身上穿着的看着朴实无华甚至有点灰扑扑的法衣,上个月才在黑市拍卖会上被卖掉。

成交价,十万灵石。

程双遥忧伤叹气。

“穷人的生活,你不懂。”

说完这个,他迅速变脸。

“好了,不闲扯打屁了。我既然承认了,就代表我表达出我的诚意了对不对,那道友,你的诚意呢。你一定发现了什么对吧,我观察了你三天,觉得所有人里,就道友你最靠谱。”

傅长宁:“你先说说你的发现。”

程双遥摇头。

“我没察觉出任何问题。”傅长宁起身。

“哎哎,等等!道友等等!”程双遥连忙把她按下,“道友别急嘛,我这不是还没说完吗。”

见傅长宁坐回去,他习惯性嘴欠:“道友你看看,你这么急的性子,以后进归元宗可怎么办?”

傅长宁嗯了一声,完全不接招。

程双遥发自心底地叹了口气。

怎么就半点便宜都占不到呢?

这不合理。

嘴上往外蹦的自然都是偏向自己的好话,事实上,如果傅长宁刚刚不翻脸的话,他是真准备空手套白狼来着。

底线这玩意儿,是需要试探出来的。

直接往外卖自己的,那叫傻蛋。

直奔归元宗来的,果然没一个不简单的。程双遥又叹了口气,赶在小姑奶奶再次翻脸之前,和盘托出。

“好吧我直说,我确实没察觉出问题,但——”

他来了个大拐弯。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太顺利了。也太幼稚了。我甚至怀疑,如果答案就是杀死野山神庙中作祟的东西的话,我们会被全员淘汰。正好给其他六千多个人空位子。”

还有个猜想他没说——除了这个,还有种可能:出题的人太傻逼,把他们当小弱智看。

鉴于这个猜想容易被人记小本本,程双遥把话咽了回去。

“这些线索给的并不是很明显。比如出生年月日,两个老人的生辰早没人知道了,要不是队伍里有个会算卦的,刚好又翻着了族谱,咱们推不出来这一点。就算能想到,也要好几天功夫,反正绝对不会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