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6章 再见候玉英(第2页)
孙少平矿上的活不能丢,那是家里目前唯一稳定的进项。于是这拉砖的重担就落在了父亲孙玉厚和大姐夫王满银身上。
通过刘根民的接洽,孙佳翁婿俩很快与县高中管后勤的负责人见了面,签了简单的协议,定好了,开始拉砖的日子。
眼看着开工在即,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却摆在了眼前。县城距离双水村几十里的路,一天根本不可能来回折腾,孙玉厚和王满银爷俩必须有个能在县城落脚的地方,否则光路上耗的时间就能把这桩生意给拖垮。
孙少平趁着休息日,开始在县城周边打听有没有便宜出租的窑洞或者窝棚。他跑遍了城郊的几个村子,问的口干舌燥,不是价格太贵,就是人家不愿意短租。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个蹲在村口晒太阳的老汉给他指了个方向:
“喏,那边山峁峁上,好像有孔破窑,以前有人住,后来好像闲下来了。不知道主家租不租,你去问问呗,我记得主家好像是姓侯。”
姓侯?孙少平心里咯噔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但是此时他顾不上那么多,顺着老汉指的方向爬上了山坡。
果然,一口破败的窑洞孤零零的立在山腰上。窑面有些剥落,门窗歪斜,窑洞前的空地上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显得格外荒凉。
孙玉厚硬着头皮找到旁边一户人家,打听这窑洞的主人,然而,得到的答案瞬间让他僵在了原地。这窑洞果然是供销社主任侯生才家的,也就是当初那个曾经诬陷他偷钱,差点毁了他一生的侯玉英的家。
命运仿佛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孙少平站在那孔破窑前,心里面五味杂陈。几年前,在县高中校长办公室里,被众人指责,百口莫辩的屈辱和绝望瞬间涌上心头,他几乎想立刻转身就走。
但是想到家里那头刚买的驴,想到父亲和姐夫期盼的眼神,想到那一分钱一块砖的运费,他的脚像是灌了铅一样挪不动。
最终孙少平咬了咬牙,还是打听着找到了侯家现在住的地方。敲开门后,开门的正是曾经的老同学侯玉英。
几年过去,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刁蛮任性的小姑娘,身材微微有些发福,脸上带了点生活磨砺的痕迹。她看到门口站着的孙少平,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却迅速闪过惊讶,尴尬,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愧疚,表情变得极其复杂。
“孙少平,你有事?”侯玉英的声音有些干涩。
孙少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说明了来意。想租她家山腰上那孔闲置的破窑洞,给家里拉砖的亲人临时落脚。
侯玉英听着,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直视孙少平的眼睛。
时过境迁,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成家立业,侯玉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被惯坏的孩子。内心深处,她比谁都清楚,当年自己那个荒唐的诬陷,对孙少平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那件事情像根刺儿,偶尔也会扎侯玉英一下。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有一天,孙少平会这样找上门来,还是来求租她家的窑洞,气氛霎时间尴尬的几乎凝固。
侯玉英的母亲听到院外的动静,从屋里走出来,见到孙少平后,她脸色变了变。曾经去县高中看望女儿时,她听女儿念叨过这个人,也知道二人之间的陈年旧事。
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侯玉英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目光快速扫过孙少平那身洗的发白的工作服和脸上的疲惫,低声说道:
“那破窑好久没人住了,漏风漏雨的,你们要是不嫌弃,自己修修就用吧。至于钱,一个月给两块钱就行,就当是帮着看房子了。”
一个月两块钱,这几乎等于是白住!孙少平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曾经的老同学。
他看到侯玉英脸上那复杂的神情,有尴尬,有躲闪,似乎还有一丝想要弥补什么的急切。侯玉英的母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女儿用眼神制止了。
孙少平是个聪明人,他瞬间明白了,这两块钱不是租金,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和解,一种笨拙的、试图减轻内心愧疚的方式。他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忽然松了一些。沉默了片刻后,孙少平没有拒绝这份带着赎罪意味的“好意”。
“谢谢。”
孙少平干涩地吐出两个字,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两块钱递了过去,然后说道:
“这是这个月的。”
侯玉英飞快地接过钱,像烫手一般,胡乱塞进口袋,然后急忙从屋里翻出一把生锈的钥匙,递给了孙少平,说道:
“这是钥匙,你们自己收拾吧。”
接下来侯玉英没再说一句话,几乎像是逃跑似的,转身回了屋里。孙少平握着那把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钥匙,站在侯家门口,心情复杂难言。
仇恨似乎淡了些,但曾经的隔阂依然存在。只是此刻,生存的压力远远超过了个人恩怨。他转身朝着山腰那孔破窑走去……
县城里拉砖的活计,远比孙玉厚和王满银翁婿俩想象中更熬人。天不亮,爷俩就得套上骡子车,从山腰那顶破窑出发,赶到拐峁村的砖厂。
装车是个力气活儿,四百块砖搬上搬下,一趟下来,孙玉厚的老腰就酸疼的直不起来,王满银更是被累的呲牙咧嘴,汗珠子砸在干燥的黄土上,瞬间就洇开一个小坑。
然后就是漫长枯燥的拉运,骡子喘着粗气,蹄声哒哒,车轮压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颠的人骨头缝都疼。
从砖厂到县高中工地,一来一回将近二十里地,一天要跑到十趟以上,才能勉强挣到那四十多块钱。
晌午头,太阳毒辣辣地悬在头顶,工地上其他拉砖的,有的掏出带来的干粮啃着,有的凑钱去附近的小摊买碗面片汤。孙玉厚和王满银却躲在驴车阴影里,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黑面馍馍,就着凉水,艰难的往下生咽。
那黑面馍馍剌嗓子,吃多了肚胀,但是却顶不了多少恶。更要命的是,他们带的干粮根本撑不了几天。回家去取?别闹了,来回几十里路,耽误一天就少赚一天的钱,他们舍不得。
第三天下午,王满银看着别人碗里飘着油花的面汤,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忍不住对孙玉厚嘟囔:
“爸,咱……咱也去买点吃的吧?哪怕买个窝头呢?这光啃馍馍,实在顶不住啊……”
孙玉厚瞪了他一眼,声音沙哑却严厉的呵斥道:
“买?拿啥买?那每一分钱都是借来的!都是要还的!驴还要吃料呢!忍着!”
王满银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但眼里全是委屈和饥饿带来的绿光。
傍晚收工,两人拖着快散架的身子,拉着同样疲惫的驴往回走。路过县城边那个嘈杂的集市时,集市正散,满地狼藉,菜叶、果皮、烂瓜瓤子丢得到处都是,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正在里面翻捡着。
孙玉厚看着那些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烂菜叶,浑浊的眼睛愣了片刻,忽然停下了脚步,吞咽了一下口水,喃喃道:
“满银,等等。”